传奇作家与酒也结下了不解之缘。传奇作家陆采累举不第,于是尽弃功名,日夜与好友剧饮,以歌呼为乐。戏曲作家们以诗酒声伎自娱,放浪形骸,傲视礼法。《彩毫记》的作者屠隆任青浦知县时,广交吴越间名士,泛舟置酒,以仙令自许。在京任礼部主事期间,屠隆饮酒狎妓,放浪形骸,因招人非议,被弹劾落职。罢官后,屠隆还具袍服头踏,呵殿而往金陵名妓寇文华家,次日“六院喧传,以为谈柄”[25]。
明清传奇中,关于酒、酒具、酒令、饮酒环境及礼仪等的描写,展现了江南酒文化的特点及文化内涵。以酒为人生寄托的思想也反映在了明清传奇中,如《明珠记》第一出《提纲》开宗明义:
【圣无忧】〔副末上〕人世欢娱少,眼前光景流星,青春不乐空头白,老大损风情,喜遇心闲意美,更逢日丽花明,主人情重须沉醉,莫放酒杯停。
【南歌子】清新乐府唱堪听,遏云行,凤鸾鸣,宫怨闺愁,就里诉分明,掩过西厢花月色,又拨断琵琶声。佳人才子古难并,苦离分,巧完成。离合悲欢只在眼前生,四座知音须拱听,歌正好,酒频倾。[26]
文人们在看透世事变幻后悠然处之,以酒为媒介享受人生此在、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和艺术观。在酒中超越、升华人生,有着儒、道思想的双重根基。《明珠记·提纲》【南歌子】也指出,戏曲、“乐府”“琵琶”等艺术与酒同样具有排解人生苦难、提升人生境界的作用。
在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十九出《如杭》中,石道姑沽的是“状元红”,修辞上运用双关,预示柳梦梅将状元高中。
〔净提酒上〕“路从丹凤城边过,酒向金鱼馆内沽。”呀,相公、小姐不知:俺在江头沽酒,看见各路秀才,都赴选场去了。相公,错过天大好事。〔生旦作忙介旦〕相公,只索快行。〔净〕这酒便是状元红了。
【小措大】〔旦把酒介〕喜的一宵恩爱,被功名二字惊开。好开怀这御酒三杯,放着四婵娟人月在。立朝马五更门外,听六街里喧传人气概。七步才,登上了寒宫八宝台。沉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归来。
【前腔】〔生〕十年窗下,遇梅花冻九才开。夫贵妻荣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车稳情载,六宫宣有你朝拜,五花诰封你非分外。论四德、似你那三从结愿谐,二指大泥金报喜,打一轮皂盖飞来。[27]
这两段【小措大】曲词,饱含着对美满人生愿景的祝福,语言上先从一到十,再对应从十到一,运用了传统的回文修辞方法,体现了戏曲语言妙趣横生的特点。此外,《红蕖记》第二、四、五出提到了“松醪春”酒,《翠屏山》第十二出提到了“吴江雪酒”,《双鱼记》第十六出提到了“三白酒”,《惊鸿记·太白醉写》中饮的是“西凉佳酿”,《窃符记》第二出《信陵家宴慕侯生》中饮用的是“葡萄酒”“蔷薇露”,等等。在《八义记》第三出《周坚沽酒》中,由丑扮演的酒店老板娘王婆性格泼辣:“老妇姓王,住在京邦,造下美酒,诸般羹汤,时新果品,炙兔烧羊,百般野味,椒料馨香,馒头搭饼,件件堪尝,出入相府,托庇门墙。”江南小酒店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酒店提供的酒是苏州酒、秀州酒,苏、秀二州真烧酒,下酒菜是手撕鸡、炕面角、东坡蹄儿[28],具有浓郁的江南饮食文化特色。
《琴心记》中有很多与酒有关的戏出。《当垆市中》叙富商之女卓文君在与司马相如私奔后,为家门不容,为了生计抛头露面当垆卖酒,受到无赖的调戏:“我只道是金鼎银炉锦绣铛,受用尽千钟美粟。谁承望杏花村却把那青旗矗,枉恨杀倚市人儿红粉辱。这些酒徒无赖,欲待骂绝了他,又恐怕生涯断续,只索向瓮头春底埋头哭。”[29]第二十九出《花朝举觞》,卓父得知相如近日得官,经过临邛,便欲献牛酒以交欢和好:“趁此花朝吉日,特备喜筵,送女归院。”[30]酒在剧中频频出现,把一段琴挑春心、当垆卖酒的才子佳人爱情演绎得丝丝入扣。
饮酒器具——酒杯,有时会作为情节中的重要道具出现。如《秣陵春》通过酒杯及杯中之影,联系起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引发了一段相思与爱情。剧本构思更加玄妙,洋溢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第九出《杯影》中,展娘饮的是洪梁美酒,“缥青香若下,玉醴泛宜城”(若下酒、宜城酒皆指美酒);用的是徐适留下的白玉杯,杯在匣中,展娘拿出杯子摩挲赞叹:“你看蜀锦湖绵,重重衬裹;犀牌钿匣,事事精工。似这等润泽光莹,不知经许多摩挲爱惜。”展娘由玉润光洁的杯子联想到养在深闺的自己,不仅怀春自怜:“比似我黄展娘呵,碧玉破瓜,瑶英待嫁,肌理空夸白璧,杵臼未捣玄霜。今日将此杯回环玉手,倾倒琼浆;几时得花底传觞,尊前索笑?好不冷落人也!”展娘左思右想,把盏沉吟:“向酒杯中瞥眼,羞见粉郎招。”[31]这段唱词细腻地描摹了展娘惊喜交加的心态。而在苏州作家李玉的传奇《一捧雪》中,杯子成为贯穿全剧始终的线索和关键,其关目有《送杯》《搜杯》《杯圆》等,通过祖传九世的玉杯一捧雪的真假离合展开离奇曲折的故事。似雪玉杯,映照出正邪忠奸、世间百态,塑造刻画了以身代死的义仆莫诚、刚烈机智的小妾雪艳、无耻小人汤勤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展开了从上层官吏到下层平民的广阔社会图景,体现了作者对戏曲情节和结构高超的架构能力。
明人的饮酒佐欢用具有楸枰、高低壶觥、筹骰子、古鼎、昆山纸牌、羯鼓、冶童、女侍史、鹧鸪沈、茶具(以俟渴者)、吴笺、宋砚、佳墨(以俟诗赋者)等,这些用具说明文人注重饮酒雅趣,将饮酒视为恬逸闲适之生活情趣的一个组成部分。如《三元记》第七出《饯行》中,在送别的长亭,剧中人吟诗饮酒,要求各报角色:“赞得好者免饮,赞得不好者罚酒三杯。”反映了当时文人行雅令饮酒的社会风气,并诙谐地讽刺了当时的不良世风:
〔净〕……如今脚色已定了,各要自家赞四句诗,赞得好者免饮,赞得不好者罚酒三杯。也依着冯陈褚卫说去。〔生〕学生冯海舟,在外做客,自赞曰:若做经纪,贼心便起,贱买贵卖,损人利己。阳货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众〕赞得有道理,只是没了歪诗韵,免饮。〔外〕学生陈笔耕,教书先生。自赞曰:坐着一片冷板,生涯四季束修,消尽平生之壮气,结成童稚之冤仇。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众〕道得十分有理致,只是没有了扫愁帚。免饮。〔小生〕学生褚种杏,是卖药郞中。自赞曰:药依方撮,脉用手按,有活人之心,而无活人之手段。无死人之心,而有死人之手段。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疗。〔众〕赞得甚脱俗,只是没有人间禄,免饮。〔净〕列位都说过了,如今轮该学生了,休见笑。〔众〕不敢。〔净〕学生是算命先生,号卫冰月。自赞曰:推造虽是死法,讲命自有活套,科举之后一宿,秋收之时又到。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32](www.zuozong.com)
饮酒要讲究礼节,即使夫妇对饮也是如此。《邯郸记·云阳》一场,前半部分写卢生与夫人在家中饮酒欢畅,后半部分则如晴天霹雳般,卢生被诬,绑赴云阳市,正要被开刀问斩之时圣旨到,改为充军。这里的酒宴设计是作为卢生荣华富贵的表征,与后来的飞来横祸做对比,寄寓了作者富贵无常、人生如梦的思想。
(二)酒在传奇内容、情节关目上的作用
与饮酒有关的明清传奇作品有《醉乡记》《椒觞记》等。舞台上常演的用酒或醉酒作为剧中主要情节的传统折子戏更是多不胜数,如《贵妃醉酒》《醉打山门》《醉打蒋门神》《武松打虎》《监酒令》《刘伶醉酒》《斩黄袍》《打金砖》《太白醉写》《浔阳楼》《温酒斩华雄》等,其中有些是昆曲剧目,有些则是从昆腔传奇中衍变出来的。
1.塑造人物性格
明屠隆《彩毫记》第二十出《乘醉骑驴》塑造了酒仙李白的形象。剧中李白的事迹,一方面是据史传杂记铺叙,另一方面则更多地融入了作者自身的经历和遭遇,借李白来表现自我,体现了明清一部分江南文人共通的恃才傲物的精神。明吕天成《曲品》中就说:“《彩毫》,此赤水自况也。”明徐复祚也说:“先生才高名盛,当时所忌,登仕者无几,辄以诖误被斥,踯躅吴、越间,声酒自放,憔悴以死,何类青莲之迍邅乎?《彩毫》之作,意在斯欤?”[33]《彩毫记》寄托了作者的身世之感。现实中,屠隆束发谈艺,好雕虫之技,求长生之术,年轻时也渴望建功立业,“长乃好奇节,任侠里中行”。“泰山重然诺,蝉翼千金轻。”屠隆饮酒狎妓、放浪形骸、被弹劾落职等经历,与李白何其相似。《乘醉骑驴》一出成功地刻画了李白豪放任达、倜傥不群的性格。李白“以牡丹一咏,得罪宫闱”,为避祸辞职离京,一上场就高唱:“一解金鞍辞辇道,驴背斜阳好。野旷碧天高,凉风飒飒吹秋草”,天高云淡的疏朗景致,衬托出李白挣脱名利羁绊后身心自由的欢畅心情。
在看透了残酷现实及统治阶级的翻云覆雨后,李白决定“急忙里收缰早,猛回头浪花中拿将柁牢”,他向往“还寻当时茅屋,旧日鱼竿,桃花流水,桂树山坳,虚飘飘一往孤云不可招”的无拘无束田园生活。这里的“醉”是对生活常态的打破,是天才喷薄激情和宣泄不羁灵魂的出口。李白“不复可以仁义羁绁”的通脱叛逆形象,折射了明代江南个性解放的时代思潮。
2.推动情节发展
酒能使人兴奋、愉快、增加勇气,也能给人造成痛苦和灾祸。在昆曲舞台上,因醉酒而误事,酿成不可弥补的憾恨的戏有不少。由于喝醉了会失去理智、昏迷不醒,于是就出现了不少将人灌醉而生发的戏剧情节,如昆曲《刺虎》《渔家乐》(亦名《金针刺梁冀》)等剧中均有这类情节。在昆剧《雷峰塔》中,白素贞就是因为饮了雄黄酒现出原形,才有了后来的“惊变”“盗草”“金山寺”“断桥”“合钵”等一系列悲剧性情节。
在有些戏中,饮酒、醉酒虽然不是贯穿全剧的主要情节,却是剧中某一片段的关键性细节。如明沈自晋《翠屏山》第八出《戏叔》,通过劝酒,潘巧云对石秀进行一步步的试探、调戏、引诱。剧中人物的内心活动十分丰富,潘的热情和石秀的彬彬有礼、不为所动形成强烈对比。最后,石秀拂袖离去,“看正旦下”,表现出对潘巧云行为不轨的鄙薄,而潘巧云因无功而返、丑态百出,不禁又羞又恼。这段戏成功刻画了两人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状态,极富戏剧张力。《戏叔》也因此成为明清以来甚为风行的一出折子戏,在舞台上常演不衰。
3.抒写胸中情愫
【红林擒近】〔末上〕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夜月映台馆,春风叩帘栊。何暇谈名说利,漫自倚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兴废酒杯中。[34]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离别的酒,能推进戏剧的气氛,更何况是生离死别。《同窗记》中《山伯千里期约》一折,即《楼台会》,是全剧中的重场戏,描写梁山伯和祝英台同窗三载,朝夕相处,情深谊厚,后山伯千里相访,由于错过约期,英台已被其父许配他人。酒在剧中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一步步加深了人物的情绪。英台不忍将婚变之事告诉梁兄,强抑内心的悲痛,设宴置酒殷勤款待,直“饮得月落灯残,瓮干杯罄”,仍不罢休,又借行酒令频频把盏劝饮,想要借酒消愁,一醉方休。山伯知道真相后,想要抗争却又无处抗争。祝英台:“俺这里揾着相思泪,勉强奉君。你那里揾着相思泪,勉强相吞。”又举着酒杯发誓:“我将此酒对天滴地盟下誓来。祝英台若果是亏心负义,七孔皆流鲜血,望天天鉴此情!”两个人立下了“今生未得同鸳枕,南柯梦里握雨携云,九泉终久重相会,再世相逢议此亲”的爱情誓言。[35]《西厢记》中的酒同样让人如鲠在喉,难以下咽。崔老夫人请张生赴宴,强迫莺莺以“妹妹”身份向张生敬酒。老夫人赖婚,为崔张爱情设置了障碍和波澜。张生本以为会抱得美人归,不料却遭遇晴天霹雳,情感上大起大落,既悲又愤。而莺莺那里则是:“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不甚醉颜酡。”真可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剧中人通过酒来尽情宣泄姻缘无果、命运无常的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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