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清
以现代诗的形式对中国古代历朝皇帝进行较为完整系统的梳理和圈点的作品,《月渡宫墙》(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是我看到的第一部。其中所显示出的求奇路径、研阅志趣和探索精神已远远超出了作品自身。闻一多先生曾经讲过:“没有选择便没有艺术。”显然,《月渡宫墙》非当下习惯性的诗歌动作。其写作有点另类而具严肃性和挑战意义。作者张文斌于随散中选择组合,于点悟中选择贯穿,于轻易中选择凝重,于拘泥中选择开阔,于凡俗中选择高蹈,于日常中选择超常。不随风,辟蹊径,有独取,具神创。
应该说,《月渡宫墙》够得上是一本奇书。这不只是说在流行的传记皇帝、小说皇帝、戏曲皇帝、影视皇帝、讲坛皇帝等热门皇帝创作中,张文斌近乎是以诗志诗谱诗典的方式填补空白,创作了一本诗歌皇帝,而更为可贵的是《月渡宫墙》集中了诸多出奇的元素,如奇响奇构奇招奇识奇气等等。
求奇响是《月渡宫墙》作为一个声音系统,在中国当代咏史诗中出现是少见的。它不同于中国古代咏史诗多为偶对一人一事一时一地的单声部式的即兴感怀之作。张文斌设置了由一个当代诗人跨越时空与一群古代皇帝对话的双声角色。第二人称代词“你”的叙述视觉起了压缩时空,缝合全书又富有现场感的妙用。这使“对话”(更多不是皇权的而是关于生命与灵魂的)在意识碰撞、心理剖析、思想交锋中形成一种类似“劫灰飞尽古今平”的语境。诗人兴趣不在一个、数个皇帝,而在所有皇帝组成的皇帝链条上。从“千古一帝”到“末代皇帝”,近三百个,逾两千三百余年,虽不是竭泽而渔,也几乎是一网打尽。这使得《月渡宫墙》这部特殊的“人物”诗集有了自身特定的题材范畴与审美趣向,这重要之点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它在中国当代咏史诗中将会占据位置。从研究中步入,于经验中切入,在诗美中深入。语境的侧重点又往往不在皇权帝力、功过是非的熟知层面,或者说是作者有意掠过熟知层面的同时将历史事件背景化远景化隐形化,为直呈中国古代皇帝心理世界,挪开了更为开放性的重新思考、追踪思考的诗性空间。在这种空间里诗人发出皇帝链条结成的幽暗历史隧道里历史内部的回声,其中的主要律动与振幅仍然是有关历史意味历史意识和影响了这意味意识的个体生命的部分。或揭短或戳痛或击节或叹惋或隐忧或遗训或含讽或激愤或肯定或否定或弦内或弦外或狂呼或冷吟。读《月渡宫墙》,我们甚至看到张文斌走进宫闱幕后,走进历史后花园的一个生动的背影,看到诗人置入历史过程中的矛盾复杂的思想的表情。哲理感性并融.抽象研究与诗情灌注结合,疑游宫墙隐秘深处,穿越千年争斗烟云,组合的篇章有着系统的回声。仔细分辨,《月渡宫墙》中的声效组成也是丰富的。大音微音正音反音壮音哀音等等,其间尤以哀音部分写得较为精彩,差不多诗集的一半篇幅着力书写帝王生命的末端,也即终极之音。他的循环与绵延非皇权的宿命而是历史的必然。此种诗旨使得整部作品在一种近乎挽歌式的颂赞、讽喻、批判、凭吊中,以兴写衰,以衰写兴,显示历史演进的趋势,这种趋势不是那一个短命或长命的皇朝所能掌控,只取决于人民和其代表的进步力量的裁定和书写。《月渡宫墙》中写开创皇帝,写过程皇帝,写末朝皇帝,这种完整的回声内在地主宰了整部作品。还应提到《月渡宫墙》的另一种声音即类似“医生问病”的声音。张文斌曾是外科医生出身,这种职业经历很自然地带入了创作。《月渡宫墙》不仅写皇帝心理,更多是写皇帝的“病理”。在诗人看来皇朝史即为一部病态史。在《月渡宫墙》中作者是将诗歌作为一把解剖刀使用的,在挖掘皇族“病理”基础上,尤在皇帝链条出现大病沉疴的历史环节的解剖中显示了一种医者式的精确和锐利。这种“问病的声音”似乎在描写古代帝王世界的血腥部分笔锋也被镀亮发出寒光,使整部诗集闪烁着一股冷艳之美。
求奇构是《月渡宫墙》的诗美建筑形态。主要的呈现为纵横、表里和显隐三种。作者按住历史之脉纵构二百七十九帝。有为的皇帝,无能的皇帝;血腥的皇帝,仁慈的皇帝;冒充的皇帝,摆设的皇帝;悲剧皇帝、喜剧皇帝、正剧皇帝、闹剧皇帝;色皇帝、财皇帝、艺皇帝、佛皇帝;襁褓皇帝,白痴皇帝;真皇帝、假皇帝;命长的皇帝,命短的皇帝;伟大的皇帝,渺小的皇帝等等。开创者过渡者末朝者,兴国者误国者亡国者,美角者丑角者龙套角者等等,一一进入。不是有代表性有标志性的筛选过程,而是“一个都不能少”的皇帝世界。不是在不求全中显示全,二是在求全中追求满。这种锁定性规模性建构表现出作者驾驭特殊题材系统的艺术能量和才气。难能可贵的是一个个写下来没有凑数的感觉,亦无重复的套路。相对独立又彼此联系,纵向推进又点面结合。有流程图也有坐标系。围绕每一个皇帝个体又横向穿插进与之紧密瓜葛的后妃、宦官、外戚、宫女、智者、名将、圣人、奸贪、倡优等重要宫闱内容。由此,一本现代皇帝诗记如投入历史河流的一块巨石,一圈圈宫廷涟漪扩展漫溢,有关皇权史、妃爱史、阉割史、才俊史、将雄史、道德史、节患史、脂粉史等历史镜面都嵌镶其中。不仅匠心独运而且在结构整体上达到平衡和有机。表里形态是《月渡宫墙》构成的另一层面。"表”为皇室事件,“里”是人物灵魂。显然张文斌更看重后者。一方面在书写中不绕开历史事件,一方面在遵循史实的基础上将描述、判断、想象兼容,在诗性的历史轮廓里重笔勾勒了特殊生命群体背后的心理与灵魂的色泽。表里形态使得《月渡宫墙》从众多皇帝文学读本里分解、独立出来。同时由于体裁对于特殊题材的处理的艺术分寸的成功把握,为诗美担负历史书写的使命中提供了有效探索和革新的可能。显隐形态显然是《月渡宫墙》在处理显性事件与隐性事件的过程中,即将熟知事件诗化的过程中,诗人着力提炼大量的隐性事件从而使诗在书写历史中找到自己的长项。如《无法述说的陷入》、《摆设》、《末代皇帝》、《风过花间》《祸起萧墙》等篇,都是成功的例证。隐性事件含有大量诗性暗示因素,常在显性事件的背后,具备复杂的宫闱内容。如表面是写某一个皇帝登基,但在登基前后发生的幕后动作充斥着尖锐的皇权冲突,往往涉及革新保守、专权篡位、谋杀争宠等诸多矛盾斗争。表面写一个皇帝的死亡,背后又预示了大幕拉开的兴衰、荣辱、患祸等诸多弹性内容。显性事件的诗化,隐性事件的发掘将历史本事过渡为历史诗事。因为有承接,有粘连;有喑示,有象征,正是这重结构的侧重,使得《月渡宫墙》没有成为单纯的诗记,而有可能成为一部当代咏史诗的佳构。
求奇招,《月渡宫墙》尝试以现代诗的形式写古代帝王。以诗歌写所有中国皇帝,而且以现代诗的形式来写并实现诗史互动、诗史统一。这实在是一种要跨越艺术难度肩负挑战力度的写作。这不仅是一种诗歌行为更是一项系统工程。读《月渡宫墙》,我们欣喜看到,张文斌多年潜心积累,历经三年多业余时间悉心打造,他的这种诗美目的诗美理想达到了。中国诗歌不似西方诗歌讲究叙事规模打造史诗模型,而更看重抒情的格局与大局。不是不要叙事而是艺术地叙事,将叙事转化为抒发和发挥的基础。抒发使诗美呈现世界时更为简洁更为写意更为丰沛更为含纳,发挥使诗美过滤生活中,将现象渡化为指代,旨意置入普遍和恒久,因而更加充满东方智慧与神性。《月渡宫墙》中,张文斌一方面继承了中国抒情诗的传统,一方面又在现代诗的形式里进一步丰富了这传统的内涵。现代诗由于不受篇幅限制不受韵仄束缚,又由于其书写隐性、弹性事件的审美优势和长于意象、隐喻、喑示、置换、象征等艺术手段,显然相比律绝体应更自由,更便于抒发和发挥,更易书写出生命隐秘、心理场景和灵魂的密度。《月渡宫墙》中有三分之二的诗作是集中强化和营造出这样一个内在的现代的诗美世界的。体现过程,用诗人在《月渡宫墙》后记中的话说是“要做到诗史互涵互动”。具体操作分两步走,一是“把历史诗歌化”,二是“把诗歌历史化”。张文斌首先是选择了历史材料本身诗意的部分,如皇帝世界本身。所谓“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其中看似已逝的事件在诗意中仍存活着的部分,开创的辉煌,谢幕的荒凉,潜伏的危机,过程的不测,英雄的铅华,末路的悲壮,乾坤的定夺,社稷的沧桑,时空的转瞬,风云的本色。我们看到诗人在将这——化为诗性的历史回廊的同时,又特别善于将熟知的事件层面背景化,将隐性事件层面角色化,因而让读者略过看点和热点直接于作品提供的诗思中完成将历史诗化的形象过程和动感组合。现代诗的一种“疑游”品质在《月渡宫墙》中也凸显出来,作者走入历史情境时由梦游卧游置换为一种神游和疑游,由此对皇权帝力到达一种深度质疑。这疑云布满整个诗集,使得现代诗的心理分析生命体验灵魂历险等品质在面对历史的另一面,如颓败、废墟、血腥、祸患等内容的描述和凝思中,直呈出一场历经千年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危机。同样反过来,由于人物、史实的含纳,由于历史内蕴的背后支撑又使诗歌无不在字里行间吐纳出时间的推进和空间综合的张力,这使得诗歌承担了某种社会历史的使命中拯救了自身的苍白和颓势。这也为诗歌文体的丰富和发展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由于来自于上述两个方面的努力,《月渡宫墙》在努力成为一个奇品,既非历史的又非文学的,是一个中间地带,交叉地带,结合地带的第三世界。这种交叉、结合使诗集在对历史做诗记中超越了诗记。《月渡宫墙》不仅是一部探索性诗歌作品,也同时是一部以诗的形式清理古代文化遗产的一项系统工程。(www.zuozong.com)
求奇识,在《月渡宫墙》里表现为一种诗美的“圈点”的艺术。
我们看重“圈点”这个词,不仅是张文斌诗歌的显著特征,它同时是诗体观察把握世界的某种重要本质。我们把小说看成是一种对生活的“盘点过程”的话,那么诗歌恰可以成为一种对事物的“圈点归属”。张文斌的创作似乎在追求诗意地圈点阅历圈点经验圈点自然关系和现实关系,而且专注于圈点历史。《月渡宫墙》在此方面是一个突破。就其圈点手段看主要体现为三种,定位圈点、警策圈点和意象圈点。在《月渡宫墙》里定位圈点集中体现在作者精心拟制的标题上。如《缔造》、《休止符》、《支点》、《悲剧英雄》、《时势英雄》、《死于安乐》、《青春的背影》、《过错与错过》、《寄生虫》、《出局》、《废立之间》、《得失之间》、《与伶人有关》、《主宰》、《隐患》、《中兴令主》、《握不住的皇权棘杖》、《一切都是注定的》等等。仅看标题就可看出作者的定位圈点的用意。每一个标题都是对一个皇帝个体在整个皇帝链条上的定位。定位而非定论,定位远比定论境界开阔,意味深远。警策圈点表现在张文斌一般不在诗里对所写“人物”做现成结论,而是常在炼意中完成对诗美警策的铸造。一部诗集中众多独立又连贯的警句群散点其中,如星光锃亮幽暗的夜空。意象圈点的方式在《月渡宫墙》中运用较为普遍也显得得心应手。不用警策句,不用判断句,不用总结句,不用盖棺定论句,而是用新奇的比喻造成形象产生意象,意象的多义性不确定性陌生性甚至歧义性为读者留下深远的回味和思考的审美空间。这种意象其实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体,更富有现代感。《月渡宫墙》中一个皇帝一首诗,一首诗完成一次圈点,近三百首诗累积成由皇帝而对历史的盘点,实属不易。盘点是圈点的最高形式。源于智性源于灵性源于经验源于创造。
还应简要提到作品中含有求“奇气”这一点。写事件重在写事件之灵魂;写皇帝重在写皇帝链条之因果运命;写兴衰重在写兴衰之脉息;写历史重在写历史之趋势等等,这都是“奇气”生成的形体。就总体而言“奇气”实乃大气,大气方能使作品玉为大器。当然这一切也源于诗人胸中含纳历史过程中的一股清正之气。无前者不足于辨忠奸,无后者不足于审清浊,正是这种清正之气灌注作品,能通体彰显出历史发展的烟云与气象。
(作者单位: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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