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养蚕植桑起于何时,史无可考,从考古发掘材料看,吴越先民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饲养家蚕了,在吴兴钱山漾遗址、河姆渡遗址、苏州唯亭草鞋山遗址等地发现了家蚕丝织物和纺织工具,充分说明苏南养蚕历史的悠久。魏晋南北朝时期,江南的丝绸生产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固守江东的孙权曾专门颁布“禁止蚕织时以役事扰民”的诏令。隋唐时代,江南丝绸业发展更快,据《吴郡志》载唐之土贡,考之《唐书》所贡,有丝、葛、丝绵、八蚕丝、绯、绫布。明清苏州丝绸生产不断向周围农村地区扩散,促进了江南市镇的兴起。据清《吴江县志》《震泽县志》记载:“绫绸之业,宋元以前惟郡人为之,至明熙宣间邑民始渐事机丝,犹往往雇郡人织挽,成弘而后,土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
从古至今,江南一带惯养两蚕,即春蚕、秋蚕,尤其是春蚕,在农民的经济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有“春蚕半年粮”之说。蚕桑民俗丰富而多样,兹简述如下,以求教于大方。
一、祭蚕神与祛蚕祟
蚕神(见图2-30),考之中国史籍,名称甚多,有西陵氏(嫘祖)、马头圣母、寓氏公主、天驷星君、菀窳夫人、蚕花娘娘……在江南民间流传祭祀最广的还是嫘祖和马头娘娘,乡民称为“蚕王菩萨”“蚕花娘娘”,镇上有蚕王庙专门供奉。据当地老人回忆,震泽蚕王殿中为五花蚕神,相传她三眼六臂,一只竖眼位于额中央,盘腿而坐,手捧蚕花。震泽蚕农每当蚕事之前,皆备香烛前往蚕王殿祭蚕神,祈求丰收。不仅如此,蚕农还要到镇上南货店买“神马”,也称“马张”——是一张印在红纸上的木刻蚕神像,请回家贴在蚕室里,在孵蚁、蚕眠、出火、上山时都要备供品供奉。可惜震泽蚕王殿已不存。
图2-30 王祯《农书》中的蚕神
盛泽镇至今还完整保留有先蚕祠,位于盛泽老街。来到先蚕祠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而精致的砖雕门楼,正门上方挂着“先蚕祠”竖匾。大门两侧各有一个辅门,门头有分别刻着“织雪”“绣锦”字样的描金方匾。先蚕祠俗称蚕王殿,也是当地的丝业公所,清道光二十年(1840)当地蚕农为祭奠蚕花娘娘而建,是苏南乃至全国丝业公所规模最大的建筑,曾因一年一度的“小满戏”而名噪江南。
蚕农除祭蚕神外,还有到杭州烧香祈蚕桑丰收的习俗,流传至今不衰。而且往往是苏锡常的蚕农到杭州烧香,而浙江桐乡、湖州等地蚕农却到苏州来烧香。她们结伙成队,坐香船赴杭,自备糕粽为食,喜欢购买泥猫,称之为“蚕猫”,或在腊月购买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之蚕猫图,放在蚕房中辟邪驱鼠,并购买竹篮、饭篮作采桑、送饭之用。如今,除了年纪大的妇女到杭州烧香外,大多年纪轻的妇女、姑娘只想趁初春春蚕前的空闲到西湖游玩一番而已。
二、照田蚕、念蚕经
新中国成立前每年岁末,蚕乡有照田蚕习俗,“田间缚藁条于长竿擎而燃之以祈丝谷”。立春迎春牛,“民间争取春牛土置床下,云宜田蚕”。在震泽农村,每逢清明节,有民间艺人用稻草扎一马形,身披胄甲,骑在马上,敲打木鱼、小锣,来到蚕农家门前,说唱吉利话,祝蚕茧丰收。这种说唱形式当地称为“念佛句”,念完后蚕农给米一升左右或现金若干。这种说唱形式可能是受佛教出家人化缘习俗的影响,故而当地蚕农称之为“念佛句”。当地民间艺人预祝丰收的吉利话十分符合蚕农祈望蚕茧丰收、发财富裕的心理,所以在当地很受欢迎,今已少见。笔者曾和其他采编人员在震泽的徐家村采录了一篇完整的《马明皇菩萨念蚕经》,经文从蚕的孵出到上山结茧,发财致富,描绘了蚕成长的全过程。全文如下:
马明皇菩萨到门来,身骑白马上高山,
上海城里出东门,勿是今年出来明年出,
宋朝手里到如分,马明皇菩萨勿吃荤来勿吃素,
只吃点金针、木耳、素团笋。
蚕室今年西南方,曾出东南对龙蚕,
清明过去谷雨到,谷雨两边堆宝宝,
头眠眠来齐落落,二眠眠来崭崭齐,
九日三眠蚕出火,楝树花开促大眠,
促好大眠开叶船,来顺风,去顺风,
一吹吹到河桥洞,毛竹扁担二头尖,
啷啷挑到蚕房边,喂蚕好比龙风起,
吃叶好比阵头雨。
大眠回叶三昼时,小脚通跑去上山,
东山木头西山竹,满山茧子白满满,
廿四部丝车二面排,当中出条送茶汤,
东面传来莺哥叫,西面传来凤凰声,
红袱包,绿袱包,一包包了十七、廿八包。
东家老太要想闶,西家老太要想放,(www.zuozong.com)
亦勿闶来亦勿放,上海城里开爿大钱庄,
收着蚕花买田地,高田买到寒山脚,
在苏南一带,民间信仰的神灵大多称“菩萨”或“老爷”,马明皇菩萨又称“马明王”“马明菩萨”,即蚕王马头娘。据《山海经》所载,马头娘是据树吐丝之女子。荀子《蚕赋》称蚕为其身柔婉而马首。民间流传最广的神话当是该神为民间女子,为马皮裹身,悬于大树间,遂化为蚕,说明古人认为蚕与马有相似之处,蚕头似马头,因而称之为“马头娘”。民间受佛家影响又称之为“马明皇菩萨”。蚕与女子关系密切,如袁珂先生所言:“吾国蚕丝发明甚早,妇女又专其职任,宜在人群想象中,以蚕之性态与养蚕妇女之形象相结合。”故称蚕神为“蚕娘娘”“马头娘娘”。
在节日饮食上,震泽、盛泽的蚕农有清明日吃螺蛳的习俗,但这天吃螺蛳不能用嘴吸出而用针挑吃,称“挑青”。相传蚕宝宝有病称“青娘”,吃空的螺壳要向屋顶上抛,要使“青娘”无处藏身无法作祟,因而起到压邪作用。同时还要在蚕室门前地上用石灰画弓和箭的形状,谓可驱蚕祟,求得蚕宝宝顺利成长。此外,家家蚕室门上要贴红纸条,挂桃叶、楝树叶驱鬼,求得蚕宝宝无病无灾,然后家家闭户,不相往来,专心育蚕,直到蚕宝宝“上山”结茧。如清顾禄《清嘉录》卷四所云:“环太湖诸山,乡人比户蚕桑为务。三四月为蚕月,红纸黏门,不相往来,多所禁忌。治其事者,自陌上桑柔,提笼采叶,至村中茧煮,分箔缫丝,历一月,而后弛诸禁。俗目育蚕者曰‘蚕党’。或有畏护种出火辛苦,往往于立夏后,买现成三眠蚕于湖以南之诸乡村。谚云:‘立夏三朝开蚕党。’开买蚕船也。”以此说明明清以来蚕习俗成,相沿至今。
三、育蚕习俗
育蚕前须先打扫蚕室,洗涤晾晒蚕具,给蚕宝宝创造一个清洁的环境。蚕妇无论老少皆头戴红彩纸折成的花朵,称为“戴蚕花”,以祈蚕茧丰收。
育蚕先要孵蚁蚕,蚕娘穿棉袄,将蚕种焐在胸口,靠体温孵蚕,称为“暖种”,蚕娘在养蚕期间须独宿。当蚕蚁孵出后,蚕室内须置火盆,保持温暖,但又不能太热,太热则伤蚕,当地有“春蚕宜火,秋蚕宜风”之谚。桑叶揉碎喂食,当蚕蚁开始吃叶后,用鹅毛拂蚁蚕,大约是为蚕蚁打扫卫生。然后昼夜须谨慎小心,室温的冷热,蚕宝宝的饥暖,全由蚕娘细心感受与照顾。叶不能喂得太快,亦不能太慢,太饱太饥皆于蚕不利。蚕一生要蜕四次皮,才变成老蚕,每蜕一次皮叫一眠。三眠后,天气转暖,蚕也渐渐长大,火盆撤出蚕室,称“出火”。蚕皆过秤以便结茧时计利。这时家家做茧圆,茧圆用糯米粉捏成,长圆形,中间略凹,实心,蒸而食之,象征蚕茧丰收。
又过五六天蚕眠,称“大眠”,这时须不断供应新鲜桑叶,不能使蚕宝宝饿肚子,因为这时是蚕丝质量好坏的关键,谚语有“蚕老到熟,叶要吃足”。如当年天气晴好,则本地桑叶不够,蚕农常从桑叶行里购买来自洞庭东山和乌镇的桑叶,在外来桑叶进蚕室前,蚕农先用桃枝在桑叶上拍打几下以驱邪祟。
六七日后,蚕的身体变得透明且不吃桑叶,则把早已准备好的稻草编的蚕簇(也有用竹制的花簇)一排排架好,蚕要上簇了,蚕农称“上山”。但此时仍须薄铺桑叶,恐期间尚有未熟之蚕。邻里亲戚间开始恢复串门,评看结茧情况,并互相馈赠,称为“望山头”。赠物多为鲞鱼及方形米粉糕,中央置糖或肉馅,称之为“水糕”。“鲞”意为“想”,期望蚕茧丰收;“水糕”吴音与“丝高”同音,即生丝高产。如这时天气寒冷,则要在山棚下生火盆,叫“灸山”。七天后蚕结茧完毕,开始采蚕工作,称“落山”。然后把采下的茧子称一称,将“出火”时所称蚕的分量与茧子的分量比较,计得利失利。按清《震泽县志》:“以每出火蚕一斤收蚕十斤为十分,过则得利不及则失利。”我们常听蚕农说蚕花廿四分,只是一种好的口彩而已。
自此养蚕全过程结束,蚕家大门打开,称为“蚕开门”,蚕月大忙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是煮茧,分箔缫丝,“……不中织染,亦另缫丝为丝缚,惟细长而莹白者,留种茧外,仍以缫细丝”。清时进士钱仪吉的乡风诗,其中有专咏“蚕开门”风俗的,其诗曰:“二月扫蚕蚁,三月伺蚕眠。四月蚕上箔,五月蚕开门。落山土地初献祠,邻曲女儿从笑嬉。今年去年叶贵贱,上浜下浜眠早迟。桑影初稀榆影繁,蛹香塞屋旋缫盆。新丝长落知何价,城中人来索蚕罢。”其诗虽咏嘉兴风俗,相邻震泽亦如此。
四、养蚕的禁忌
因为蚕很娇贵,而蚕民全年的日用开支多赖养蚕卖丝所得,所以称蚕为“蚕宝宝”。吴语地区有生男称宝宝的风俗,蚕农视蚕为自己的儿子,可见其呵护之亲。古人为了专心致志地养好蚕,在养蚕时节是不许人来客往的,各家各户都紧闭大户,谢绝亲朋,怕外人会带进什么不吉利或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了蚕的生长,这就形成了蚕乡许多独特的禁忌。“三吴蚕月,风景殊佳,红贴粘门,家多禁忌。闺中少妇,治其事者,自陌上桑柔,提笼采叶,村中茧煮,分箔缫丝。一月单栖,终宵独守。每岁皆然,相沿成俗。”
蚕月里禁忌颇多:忌油烟熏;蚕妇忌吃辛辣食物;忌饲雾气天摘的桑叶;忌丧服产妇入蚕室;忌生人闯入;忌在蚕室周围动土锄草;忌拍打蚕箔,防止财气拍光;如有死蚕,只能悄悄拣出,不能言语,更不能说“死”字。在言语上的禁忌就更多了,在平时的生活中,忌说“僵(姜)”“亮”,因为僵蚕、亮蚕、酱色蚕皆是蚕病,说“姜”叫“辣烘”,避“酱油”说“颜色”;因豆腐谐音“头腐”而忌说,雅称“白玉”;甚至忌“伸”“笋”“爬”“扒”字,因扒蚕即倒掉死蚕,又称倒蚕;忌用破损的蚕匾,“坍匾”就是倒蚕。
这些禁忌有许多是蚕农在实际养蚕过程中的经验教训总结,如忌生人闯入,忌在蚕室周围动土锄草,忌吃辛辣食物等。大部分语言上的禁忌则反映了蚕农寄希望又恐惧的心理,其中有一定的科学成分。这些禁忌是为了蚕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以减少疾病的发生。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语言禁忌已逐渐失去了其原始的意义,人们相沿成习,成了一种语言习惯,或者说是“俗语”化了,已成了当地民间语言的一部分。
五、妇女与蚕丝
人类创造蚕神,不管蚕花娘娘、马头娘娘,还是先蚕圣母西陵氏嫘祖、寓氏公主……都是女性,这足可以说明蚕与女性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传统小农经济社会“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在民间信仰习俗上的反映。
在苏南地区,蚕家女儿自幼跟母亲养蚕缫丝,“女未及笄,即习育蚕”,十几岁时已经是个熟练的养蚕能手了。在震泽、盛泽地区,有女儿的蚕家,娘家在女儿出嫁时必打制新丝车为陪嫁,新妇到婆家第一年蚕月须独自养蚕、缫丝,让村里人评看养蚕与缫丝的技艺。养蚕缫丝业中,妇女是主要劳动力,独当一面。从养蚕到缫丝耗费的体力固然比耕作渔猎劳动轻,但更需要细致与坚韧的忍耐力,所以当地称养蚕妇女为“蚕娘”。且蚕茧的收入在家庭收入中占重要比例,“春茧半年粮”“蚕好半年宽”,所以蚕桑地区的妇女家庭地位相对江南其他纯稻作生产地区为高。栽桑、养蚕的能手,缫丝技术精湛的妇女,尤其受婆家的喜欢和村邻的称赞,而且还是当地姑娘、媳妇养蚕缫丝的好老师,在当地的社会地位亦比较高。
参考文献
[1]清《震泽县志》卷二。
[2]清乾隆《吴江县志》卷三十九。
[3]清《震泽县志》卷二十五。
[4]清·郭麟:《樗园清夏录》卷下。
[5]清·顾禄:《清嘉录》卷四。
(作者:沈建东 原载《档案与建设》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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