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狂欢

我经常想，罗杰（Roger）先生这样说过：圣诞节要是在冬至就好了。

——约瑟夫·爱迪生（Joseph Addison）

“夏至的疯狂”[1]这个短语比“冬至的疯狂”更常见，这很奇怪，因为当夜晚漫长而寒冷，就会有更加不羁的举止、更不顾一切的过量饮食。几乎每一种文化都有纪念冬至日的仪式。这些冬至节日的目的是驱逐黑夜和寒冷（死亡）并唤醒生命，因此光、火、舞蹈、喧闹[2]、绿色植物、温暖的饮食是其普遍特征。这些被与骄傲和遗憾结合起来，而一剂狂欢的活力连接了旧年和新年间那令人不安的时期，那时杰纳斯[3]——两面的罗马神祇——正同时向前方和后方张望。那是鬼魂四处游荡、动物开口讲话的时候。一次，一个下雪的大年夜，我目睹了一只被困在角落里的老鼠，用它的后腿站起来，尖叫着向我们的猫挑战。猫松开了它的爪子，老鼠自由了。

欧洲冬至庆典是古代节目的大杂烩，舀一勺罗马农神节残余和北欧圣诞节，将它们与数不清的新年狂欢、豆子宴会和密特拉教[4]太阳崇拜的习俗拌在一起。许多这种风俗，像桑塔露西亚节[5]、瑞士的光明宴会被合并到了基督教的降临节、圣诞节和主显节中。几乎每一项圣诞节传统都有着异教起源：圣诞树是异教的常绿植物——冬青树，代表着基督的血液和荆棘冠；圣诞节期的十二日反映了罗马狂欢的十二天；蜡烛回应了罗马人将灯和油作为礼物以避开黑暗的习俗。农神节包含了平等的概念，因为农神萨杜恩（Saturn）神话般的“黄金年代”应当是人人平等的，没有奴隶也不需要私有财产。在罗马狂欢节期间，正常的社会结构被颠倒过来以取得平衡；在这光荣而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仆人被允许和其主人混在一起。他们将这一机会充分利用：打扮得像山羊人和魔鬼一样，赌博，喝得醉醺醺的，这些都是典型的狂欢节方式。农神节的“主人—奴隶互换”仍存在于英国军队中，在那里各种传统仍得以保持。多数军团有圣诞节晚餐，指挥官和其他高级军官为其他所有等级服务，甚至最年轻的骑兵和步兵。而在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一个团的军官们会在起床号响起时进行巡视，并把茶（加了一滴朗姆酒）送到未婚士兵的床前。

“那些握有权力的人在冬至日受制”的观点显然非常吸引人，自罗马时期以来，它以各种姿态持续存在。在不列颠，暴政的领主，有时还包括那些失去理性的修道院院长被抽签选出，并在延长了的圣诞节期间获得完全的行动自由，滥杀无辜、收取“租金”，这样就能为他们的“臣民”准备款待。在1月1日的愚人庆典（Feast of Fools），中世纪教会创立了一种惯例，其最初的目的是在神职人员的最高等级中灌输谦卑的思想，要求他们暂时将权力交给下级。不久之后，下层社会就利用教会的让步，将他们的特许期限向前追溯到圣诞节，并嘲弄了教会最庄严的仪式。教会做了许多尝试来抑制这些滑稽的动作，因为它们明显导致了与欢乐一样多的冒犯。1495年来自巴黎的一份投诉记载称，牧师和教士“在工作时间戴着面具和狰狞的脸”，跑跳着穿过教堂，穿得像女人一样在唱诗班席位跳舞，在圣坛上吃血肠，并点燃旧鞋子来制造嘲弄熏香的臭味。其他记录提到了魔鬼崇拜和在宗教仪式中丢泥巴，好让会众“在混乱的大笑和违法的轻笑中散去”。但是，尽管这些活动遭到反对，一些教堂的财产清册中还是包括了愚人庆典的装束，可见宽容的程度。成年人举止不端，于是责任被转移给孩子，唱诗班的少年歌者被选中担任主教的职务。他的义务包括举行宗教仪式，甚至偶尔主持一场弥撒，并引领队伍在教区内四处筹钱，好在12月28日举办一场纪念诸圣婴孩庆日[6]的宴会。像丘鹬、鸻和沙锥鸟那样的小型野鸟是这种场合的典型食物。小尺码的法衣由教堂提供，在所有记录中，少年主教通常举止得体并深受爱戴，他们勤勉地履行职责，偶尔也从其努力中获取受之无愧的报酬。

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圣诞节本身被异教徒的快乐所掩盖，部分原因是圣诞节从来不是教廷的重要节日。所有的庆祝和宴请活动都发生在圣诞节前夜，而圣诞节当天则成为安静地去教堂礼拜的日子。多数欧洲国家在圣诞节前夜仍然有最重要的一餐，尽管那是一场“斋戒的宴会”，以鱼而不是肉或禽类为主菜。当然，都铎王朝会用许多食物兴高采烈地庆祝圣诞节，其后的斯图尔特家族则与假面舞会和宴会更相配，尤其是在更流行的“第十二夜”活动中，“豆子国王”的愉快角色与米斯如领主很相似。与愚人庆典一样，这一习惯是在中世纪时期从法国借鉴来的；当圣诞节宴请被清教徒所禁止，历史悠久的“第十二夜”狂欢仍然坚守阵地。王朝复辟之后，时尚人对圣诞节的胃口变小了，启蒙时代则更喜欢较节制的庆祝活动。幸运的是，无论如何，不那么时髦的人和乡下人保持着一些旧传统；当19世纪它们复兴的时机成熟的时候，圣诞节晚餐和第十二夜蛋糕——往日寻欢作乐的最后遗物——再度复苏。[7]许多19世纪版画图解了第十二夜蛋糕，它包含一粒豆子，并附有可以用来玩字谜游戏的古灵精怪的符号卡片：这是远比任何圣诞节蛋糕都更清晰的圣诞节符号。

渴望增进庞大家族凝聚力的维多利亚女王和艾尔伯特王子，都对圣诞节观念的复苏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装饰着蜡烛的皇家圣诞树的图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对快乐的家族团聚的记述使得这种情绪在公众中成熟。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作品强调了现在被我们视为真正圣诞节组成部分的每一项内容：鬼故事和施舍，二者都在《圣诞颂歌》中被优雅地伪装了起来；圣诞颂歌，本身是从档案和乡村民歌中热切搜集而来的；烤鹅，被填塞过的火鸡所取代，因为后者的尺寸与庞大的维多利亚家族更加相称；圣诞节卡片；圣诞饮宴杯[8]；幼稚的聚会游戏和吓人的爆竹恶作剧；燃烧的圣诞节布丁，肯定是15世纪加入酒精的亮晶晶的水果浓汤的遗物；重生的“金鱼草”——一种游戏，在一碗葡萄干上倒上白兰地并点燃，这样人们就能将把手指伸进火焰中去碰触饱满的水果作为挑战。匹克威克先生、沃德（Wardle）、乔洛克斯（Jorrocks）和伙伴们，让圣诞节节期的典型气氛更温暖，更开心。如“博兹”[9]1836年所写的：“如果一个人在圣诞节时不会感到胸中快乐如泉涌，不会感到精神中的愉悦被唤醒，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厌世者。”

如同工业革命将人们拔出土壤，让他们离开自己的根源和家庭，对完美过去——曾经的圣诞节经历——的怀念从心头升起；尽管像埃比尼泽·斯科鲁基那样脾气暴躁的人，对大摆筵席表示痛心，许多人仍在心中对某些他们留在身后的东西怀有向往：也许是他们的童年，他们的清白，或简单的、像家一样的地方，以及某些人——我们对他们的缅怀已经被另一种生活搅得暗淡无光。肯尼思·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在《杨柳风》中完美地捕捉到了这种情感。在与河鼠一起品味令人兴奋的新生活时，鼹鼠突然闻到了他旧家的味道，并被那种对熟悉的肮脏的渴望战胜。在一场盛大的沙丁鱼宴会后，船长饼干和德国香肠被就着温热的啤酒咽下，一块“堆满香喷喷的美味佳肴的餐桌”被一群唱着圣诞颂歌的年轻田鼠分享：

疲倦的鼹鼠也希望能赶紧睡觉，马上就把脑袋倒在枕头上，这样就会觉得非常开心和满足。不过在合眼之前，他让自己的目光在旧房间中扫了一圈。在炉火的照耀下，这房间显得十分柔美。火光闪烁，照亮了他所熟悉的友好的东西。这些东西早就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一部分，现在都在微笑着毫无怨言地欢迎他回来……他清楚地看到，这房间是多么平庸无奇，甚至狭小，可同时也清楚，它们对他有多么重要，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一个避风港具有多么特殊的意义。他并不打算放弃新生活和广阔的天地，不打算背对着阳光、空气和它们赐予他的一切，爬回地下，待在家里。地面世界的吸引力太强大了，就是在地下，也仍不断地召唤着他。他知道，他必须回到那个更大的舞台上去。不过，想到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回归，总是件好事。这地方是完全属于他的，这些东西见到他总是欢天喜地，他也总能指望得到同样真诚的接待。

《在柏孟塞（Bermondsey）的婚庆日》。乔里斯·霍夫纳基尔（Joris Hoefnagel），约1570年。装饰精美的婚礼酒杯中装满了迷迭香泉水，队伍的最前头是捧着婚礼蛋糕的人，蛋糕太大太沉了，以至于他们必须用一根吊索来支撑

《乡村婚宴》。老彼耶特·布尔泽乐（Pieter Brueghel），1568年。新娘端庄地坐着，头上戴着一个符号性的环形头饰；小孩和露出的小床一角暗示着婚姻的目的

《Macaronenberg》。德国，19世纪。完美的婚礼象征物：一层层的圆形杏仁面饼堆得高高的，等着被一刀切开

《为婚宴准备的汤和炖牛肉》。法国，1953年。弗兰克·歇谢尔（Frank Scherschel）摄。这场战后国家婚礼的准备工作令人联想到即将到来的慷慨宴会

《团聚：2000年的劳森公园》。詹妮·布朗瑞格（Jenny Brownrigg）。黄昏降临时分，克林斯顿湖（Lake Coniston）旁高高在上的宴会中的超现实主义气氛

《罗伯特·彭斯作为坎农格特启维宁（Canongate Kilw-inning）分会桂冠诗人的就职典礼》。威廉·斯图尔特·沃森（William Stewart Watson），1787年。安东尼亚·里夫（Antonia Reeve）所拍的照片。尽管可能只是偶然，但我们确实能看出罗伯特·彭斯的头上出现了一个花格呢光环。(www.zuozong.com)

《食人族场景》。西奥多·德·布瑞（Theodore de Bry），1592年。这幅可怕的图画清楚地说明：人吃人是不常见的，但却是俘虏敌人后冗长仪式的一部分

《斐济群岛的仪式“isaga”》。仪式性的木叉子传递着被俘敌人的肉，把它们送进祭司或酋长的嘴里

诡谲而多彩，墨西哥鬼节上的骷髅，被制成糖果或讽刺人类行为的混凝纸浆塑像

《除夕夜，天鹅临死前的哀鸣：1999年12月的千禧年宴会》。依照顺时针方向：作者和修复的天鹅；剑正从牡鹿的身上拔出来；葡萄酒像血液一样汩汩流出；油酥千层糕之一；巨大的天鹅馅饼；滑稽馅饼；银平底盘中的银鱼，在意外事故之后的样子

《生日宴会次日的清晨，奥齐特玛契提；2003年9月》。泰耶娜·柴可夫斯凯（Tatyana Jakovskaia）、沙曼卡（Sharmanka）摄

[1] midsummer madness：较多翻译为“仲夏的疯狂”，因为很少有“仲冬”的说法，故统一翻译为“夏至”和“冬至”。这个词的意思是“愚蠢之至、极度疯狂”，有点类似于中文的“热昏头”。在西方文化中，有“仲夏的疯狂”和“月亮冲击”（moonstruck）的说法，意思接近，但后者似乎更多的是被情感冲昏头脑、多愁善感、想入非非。有人认为，莎士比亚的名作《仲夏夜之梦》就结合了这两个词的意思，指黎明之时一切才能恢复平静。——译者注

[2] 我对童年时大年夜最清晰的记忆之一，是在午夜将巨大的框格窗推开，聆听轮船的雾号沿着克莱德河（Clyde）轰鸣而下——萦绕心头的、不和谐的异教声音。

[3] 杰纳斯（Janus）：又被称为“两面神”，古罗马神话中的门神，被描绘为有朝向相反方向的两个面孔。——译者注

[4] 密特拉教：奉祀密特拉神的宗教，公元3世纪前传至罗马帝国。——译者注

[5] 桑塔露西亚（Santa Lucia）是一名意大利女教徒，曾在西西里岛行善、传教，后遭迫害，于公元304年12月13日殉教身亡。Santa Lucia原意为“光明”。桑塔露西亚节在每年的圣女殉难日举行。——译者注

[6] 诸圣婴孩庆日（Holy Innocents，或称Childermas）：为了纪念那些在耶稣仍是婴儿时，被企图杀死耶稣的希律王屠杀的孩子。亦即基督教世界的儿童节。——译者注

[7] 在法国，人们仍在“第十二夜”食用里面包含一颗金豆子的Galette du roi。那是一种相当干的蛋糕，因此需要大量的甜酒或烈酒帮助吞咽。得到含有豆子的那块蛋糕的人是豆子国王。这是米斯如领主被选出来的方法之一。

[8] 这是最古老的圣诞节风俗之一，人们相互举杯庆贺健康美满。通常杯大如锅，杯中的热酒是由苹果汁、白兰地、麦酒、香料混合而成的，巨杯被吊在“燃烧的榆树枝干”上方，以保持温热。——译者注

[9] 博兹（Boz）：狄更斯的笔名。——译者注